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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窗杂记之风水2006
窦 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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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有一句乡谚,说的是“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用文诌诌的话说,就是“天命无常”。可见,无论是种田的人还是读书的人,都觉得风水或者天命是个捉摸不定的东西,用它们来盘算不论什么,都是靠不住的。于是,真正通点儿翰墨的人,就把风水归入孔老先生不屑于提起的“怪力乱神”一类昏话里去,所以“儒者不言堪舆”。
但是,真正是“天命无常”,已经沉寂了许久的风水术数,忽然趁着一股“国学热”,竟由一些读书人大吹大捧来,闹了一场“咸鱼翻身”。先是一家名牌大学要办能发资质证书的风水师培训班,闹得我一位老同学一时间接到许多电话,收到许多信,纷纷向他请教这个进修班的报名手续和交费数额的问题。这位老同学一向不信“怪力乱神”,可怜被弄得莫名其妙。他夫人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找到他们家来了,从哪里传出老同学跟风水培训班有什么瓜葛的流言?我当然一无所知,不过听听笑话倒也蛮开心。
风水师培训班一亮相就这么神神怪怪,我不是诚笃的孔门弟子,但也不想理它,后来不知道它怎么样了,风闻是无疾而终。不过从媒体记者的兴奋活跃来看,咱们这社会里有人对“怪力乱神”确实还保持着很高的兴趣。
培训班悄没声儿了之后,不久,在广州又开了一个当代风水大师的“学术”会议。听知情人说,学术虽然没有,却很热烈,甚至说得上激愤。这当然在预料之中。接着他又将了我一军,说与会的人中建筑学专业的和大学教授占了很大一部分。其实这也在我预料之中,大约正因为如此,有一份以科技为名的报纸居然点名拿我当搞风水的人批判。
2006年元月,以中国科学院为主管,由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和中国地理学会主办的《中国国家地理》(2006.1)杂志,出了一期总计一百几十页的“风水专辑”,倾向明确地鼓吹了风水堪舆之学。有几位对风水持怀疑或批判态度的人,在专辑里没有获得完整地发表自己观念的机会,编辑先生把他们的意思切成几个小片,夹杂在众说纷纭的茶馆式栏目里,而支持或宣扬风水术的人则有大篇发言的机会。果不其然,力挺风水的作者几乎全部是教授,外加一位也是教授的中国易学堪舆研究院院长,而且,作者中以建筑学或者和建筑学相邻的专业的教授为最多。更值得一提的是,五四运动中民主和科学启蒙的先锋北京大学在其中唱了重头戏,虽然有一位北大教授对风水术持批评态度。这个“风水专辑”以“关注风水”为开篇第一题。它的引言先列出了《辞海》、《辞源》和《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对“风水”的定义。这三本辞书都称风水为迷信,后两种还指出它认为宅地和坟地的地理形势能影响人事的吉凶祸福。然后,“关注风水”的引言作者说:“从以上工具书中对风水下的定义可以看出,风水在当代中国还是一个比较有争议的话题。”其实,这三本工具书对风水的解释是明确肯定的,而且相互间并没有分歧,从它们所下的定义里,丝毫看不出风水还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那篇引言的作者从这三本辞书里看出争议,指的其实是他本人心里对这三本书给风水所下的定义有争议,但又要标榜客观,所以闹了个词不达意,文理不通。引言作者说:希望读者能在“我们所提供的文字和图片当中逐渐形成自己对风水的理解。”那就是明明白白地说,这本“专辑”所抛出的某些文字和图片是和前述三本辞书时风水的释义不一样的,而引言作者是站在“专辑”所载的某些文字一边的。
对任何一本工具书,有争议当然是可以的,而且应该说是好事,当然不必反对。指出这篇开首短文吞吞吐吐的意思之后,就不必再说争议不争议的事了。重要的是看看那些文字和图片究竟说明了些什么“观点”。
任何学术上的讨论,都应该是概念确定而明白的,逻辑严谨而规范的,并且要充分引用切实可靠能够验证的实践结果。就关于风水的“争议”来说,首先要弄清什么是风水术。中国的风水术有上千年的发展史,有两个主要的流派,各有代表人物和代表著作,还有无数的实践。要讨论风水术的是非,是不能离开这些方面的,否则便是文不对题。
近几年来,风水术的信奉者们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说它是科学,是地理学、地质学、气象学、天文学、景观学、生态学、生理学、环境学、城市规划学、建筑学、哲学、美学、伦理学、信息论、场论等等学科的“综合性和系统性很强的独特的科学”。他们如今“与时俱进”,改口曰:风水术是“文化”,是“人文遗产”,能引导人类走向“天时、地利、人和诸吉咸备,达于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从科学转变为文化,不是因为教授们对风水术数的认识有了什么转变,而是在大环境中变换风水术数的保护色。当今“文化”是成堆儿卖的畅销货,浙江省就有一个旅游点给人参观“军统文化”,广东省则设立了“厕所文化”工作室,所以,风水术数混到文化里面去便于营销。而且进文化这块场地儿并不要办身份证,自己报个家门就行。
科学也罢,文化也罢,不能光挂幌子,总得逻辑严谨地说明白风水的概念;什么是风水,它具体说些什么。弄明白风水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之后,再看看它的实践,风水师们干了些什么,怎么干的,结果如何,经得起实践的考验吗?
然而不,即使在大有“争议”的时候,风水术的辩护者们大多还是不谈这些问题,他们所指的风水术的内涵滑过来又滑过去。不断地偷换概念,是他们抵御一切批评的战术,他们布下了一个“无物之阵”,因此,近几年很少有人肯花力气去陪他们捉迷藏。
这次,《中国国家地理》(2006.1)杂志也布下了这样的“无物之阵”。它的编者在长长的“卷首语”里开头说:最好的风水就是最理想的居住模式。这模式就是“将家用山围合起来。”这个定义只擦到了风水术的一个边,措词倒还实在。但紧接着,作者立刻就讲了香港中国银行大厦设计中的故事,就是它立面上的“X”形钢构件和刀刃一样的棱线所引起的争议。作者说:“这个故事听起来似乎充满了迷信和荒诞的色彩,但是这仅仅是站在科学的角度看,如果从文化和美学的角度看,就会发现风水术并不是荒诞不经的。”那么,第一,风水术就不是只讲“用山围合”的“居住模式”了,是什么呢?作者说:“风水是从文化的角度对科学的一种平衡和校正。”第二,因此风水跟文化、美学一起是科学的对立面了。再以下,这位作者发挥的就全是这个“对立”。他把科学定义的西方的逻辑和知识体系,甚至是“西方的有其自身民族性的文化”。科学一下子又变成了文化,而且是有西方民族性的,这倒很有“新意”,而且,作者又说,中国则有自己“应对自然的知识和技术体系”,如《齐民要术》和《天工开物》,“风水也是这一体系的重要部分”。如此说来,风水又是一种应对自然的知识和技术体系了。不知这体系是文化呢还是科学,或者两者都不是。且看他怎么往下说:这个风水体系远比“西方的科学”高明,“如今西方的科学越来越显示出其局限性和危险性,如核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资源耗尽、环境污染、生态危机、克隆人等问题的出现,都在警示人们,科学与技术的无限制发展是不可持续的,是对子孙后代不负责的。”于是,作者责问:“中国为什么要产生科学?”用来回答李约瑟的问题:“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产生?”如此说来,作者认为,风水不但不是科学,它比科学还高明,而且中国,甚至世界,都并不需要科学这害人的玩意儿。从而“卷首语”在后面说出了更有趣的话:“当科学技术一步步地将自然的巫魅剥去,活的神秘的自然将变成死的机械的自然。还原论、机械论的科学将世界还原为一架机器,自然的神秘消失了。……其实神秘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神秘完全丧失,剩下的就是无聊和虚无。”再下去,到了末尾,“卷首语”说:“当前的问题是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自然的巫魅荡然无存,给自然复魅,还自然之魅,往大里说是为了地球和生态,往小里说是为了让人生有意义。”于是,风水就又是“给自然复魅,还自然之魅”的反科学的巫魅了,身价从此可以大幅度攀升。“卷首语”不但拯救了风水术,而且要借助风水术来拯救人类和地球。历史就要“大翻个儿了”。
这篇“卷首语”的标题是“风水: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秘密。”这标题就很有点儿巫气,看来,这期《中国国家地理》(2006.1)是下决心当“复魅”的先锋了。
这期杂志分为几大部分,它们是:关注风水,风水城市,用风水为北京号脉,谁来保卫我们的家园,穿越生死的中轴线(明十三陵和紫禁城风水对照),古村落(风水理念下的神奇天地),苏州园林(风水佳穴的实践标本)和谁来保佑我们的家园。从这些部分的选题和写法,就看出编者的用心了。
《关注风水》一栏里,刊登的大概都是讨论会上的发言或记者访问所得的片断,外加一些“背景知识”小块。这一栏的设计目标显然是要告诉读者风水究竟是什么,如何评价。但是,真教人失望,认真看了几遍,还是不明白所谓的风水是什么,甚至不明白风水术的肯定者、支持者究竟肯定什么,支持什么,而只有不知其来自的评价。并且,几位肯定风水术的教授学者们,所说的风水好像并非同一种东西,各说各的。因此,虽然多数人肯定风水,但肯定的理由也不大一致。不知道是不是我偏心眼儿,我觉得,对风水持批评态度的几位先生们说的倒都在一个点子上。看来,并不像某些人指责的那样,凡批评风水术的人都根本不懂风水。而且,肯定者的话大多不免有点儿玄学色彩,批评的人的话却明明白白。这大概就是巫魅与科学的区别。
肯定风水的人们之间的分歧其实很大又很根本。例如,有几位坚决拒绝科学,要划清风水和科学的界线,认为风水作为文化远远高于科学,不是科学所能解释,风水的是非和科学无关。又有几位则用风水的科学性来为风水辩解,例如有人说:“‘气’是风水学的核心,……有外国学者曾断言‘认识气,便懂得风水的全部’……现代物理学的研究正在一步步接近‘气’的本质,一种比较权威的观点认为,‘气’的本质是超微粒子及其场。……‘场’是现代物理学概念,场论认为……场与实体都是一种存在,是同一事物的两个方面,二者不可分割,在一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这种理论与中国古人所说的‘聚则成形,散则化气’的见解颇为相似。”这一番议论有点儿眼熟,好像几年前一些人初衷于论证风水的科学性的时候说过,现在有点儿过时。肯定风水术而否认风水与科学的瓜葛的人比较摩登,例如说:风水“是以《易经》中的哲学思想作为骨架的,在阴阳五行的理论基础上,风水说发展了天、地、生、人系统的有机循环观念,主张‘天人合一’、‘天人感应’。所以,古人在选择与布建生活环境时,总是要把城市、村落、住宅等与天象结合起来,‘法天象’?以求‘天助’,使人和周围的自然地理环境、气候、天象等形成协和互助的关系,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
是科学也罢,是哲学也罢,请问,是哪一个风水流派的哪一部“著作”里如此或如彼地说过的呢?找出一部著作来做一番全面的认识,而不是零星宰割断章取义的歪曲,能得出与这些学者们相同的看法吗?又有哪一位风水大师在相宅或卜穴时候写的“箝语”有科学或哲学的内容呢?那里连最普通的常识,甚至“背风向阳”这样老鼠打洞时都知道的事都没有,或者退一步说,都难得找到。
编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对风水是否该抱有宽容的态度?他摘编了五个答案。
第一个是:“风水的存在本身就是人类的遗产,不管是否对当代有用。”这是一句大而无当的空话,文不对题。现在要讨论的,是风水术的本质以及它在当今的实际存在方式和作用,而不是玩概念。
第二个答案是“风水理念蕴含着古代中国人内心对于世界的认识,它不应该被我们摒弃。”这是一句不合逻辑的话,风水术该不该摒弃,不在于它是不是一种对世界的认识,而在于这个认识是不是正确。这个答案的作者说:“我们也不能因为今天更加先进的科学成就就否定过去的文化”。这句话泄露了当代肯定风水术的人把它从科学调到文化里来的原因。他们以为,如果是科学,它就要被淘汰,如果是文化,这就可以不被否定。其实对文化也是可以而且应该做是非利钝的价值判断的,文化并非永恒不变,历史上被淘汰的文化多得很,比如那个拖着辫子跪在阶下以头抢地山呼万岁自称奴才的文化。我们理应“用今人的观念来解释或者批评古人。”
第三个答案是“风水是一把打开传统聚落和建筑之门的钥匙。”传统聚落和建筑的规划设计里是有一套风水术数讲究的,但这套讲究在规划设计里不过是很小的很不重要的部分。聚落和建筑是人们生存和发展的环境,生存和发展要面对和解决许许多多实实在在的问题,而不是首先讲虚无飘渺、无从捉摸的什么风水。乡人们对风水只抱着一种宁信其有毋信其无的心理,就和烧香拜佛一样。大风水和小风水最多只对聚落和建筑的选址、布局等等起些调整作用,不可能起决定作用。而且,风水师往往是在事后做些对既定事实的解释,以稳定人心,所以,常常会有一个人这么说,另一个那么说的情况。不论大风水还是小风水,风水师都会弄神作鬼“禳解不吉”,如立块“泰山石敢当”小碑或挂一面八卦镜,最大不过扭歪住宅大门的方向,或者在宗祠前面挖一口水塘。真山真水大环境的“不吉”可以“略施小技”加以禳解,这就明明白白暴露出风水术的欺骗性。至于这位教授说“没有它(风水),要解读中国传统聚落和建筑的结构及其规律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大概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方面是他研究聚落和建筑的观念和方法不正确,着手点不对;另一方面是找不到答案的时候就只好归之于冥冥之中的力量——这正是世上一切迷信心理产生的原因。
第四个答案是“风水学说犹如一座矿山一样,等待着人们去开采、冶炼、制造和利用。”连风水术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弄清楚,就召唤人们去开矿,不是太出格了吗?这位教授没有说这座矿山藏的是什么矿,储量有多大,地质条件如何,我奉劝各位,如果不专门治文化史,就省下这份力气罢。不过,如果着眼于发财,那倒不妨去干干,现而今风水师这行业机会挺不错,但你先得昧掉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
第五个答案是一位考古学家提出来的,他说:“风水中科学的东西太少了,要想从中找到积极的东西几乎不可能”,这就是说,风水学说并不是一座值得开采的矿山。但是,这个答案被编者塞在最小的角落里,而且把标题拟得很模糊。他的另一段批评风水术的话也被塞在另一页的小角落里。
这第一部分里还有两段话不可不看。一段说:“风水是中国文化对不确定环境的适应方式,一种景观认识模式,包括对环境的解释系统和趋吉避凶的操作系统。其深层的环境吉凶感应源于人类漫长生物进化过程中的生存经验和中华民族文化发展过程中的生态经验。前者通过生物基因遗传下来,后来则通过文化的基因而积淀下来。这种生物与文化基因上的景观吉凶感应,构成了风水的深层结构;中国传统哲学、天文地理的观测与罗盘操作技术,以及中国的民间信仰这三者构成了风水的表层结构,它系统地曲解了风水意识。作为表层结构的风水解释系统并不能完全反映景观的现实功利意义,因而使风水带有很大的神秘性和虚幻性。”这段话的意思并不深奥复杂,但是说得非常深奥复杂而且教人摸不清头脑,为什么,因为它从头到尾都没有合乎逻辑的又合乎风水术实际的论证。有些概念和论断没有说明,例如什么是风水的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它们怎样结构起来又怎样深浅相处?风水的解释系统为什么是表层结构?它为什么不能完全反映景观的现实功利意义?不完全反映景观的现实功利意义为什么会使风水带有神秘性和虚幻性?许多事物的现实功利意义我们都不能完全地认识,但它们并没有神秘性和虚幻性,为什么风水会有?这位北京大学某学院的院长如果不说明这些问题,这番话就等于白说,不过表演了一番把浅显的事说得深奥复杂的本领罢了。
这位院长还有一段话更加有趣,他说:“许多人打着科学的旗帜,动辄给谈风水的人扣上反科学、伪科学的大帽,这使许多专家学者不敢去谈风水,生怕被人带上帽子,毁了自己的学术名誉,这是‘文化大革命’的遗毒。”不知道这位名牌大学的院长教授稍稍注意过20年来,尤其是近10年来的中文书出版情况没有,有些书店,宣扬风水术数的书越来越多,已经能放满几个书架,全中国却还没有出版过一本批判风水术数的书。而且,“科学”、“综合科学”等等是大多数这类书的作者打出的旗号,有几本甚至把当代最新科学一古脑儿地排列在一起加在风水术头上,包括“粒子场”在内。批判这类书的文章只有寥寥几篇,加在一起还不如它们的目录厚,如果这些文章指出那些风水书是“伪科学”、“反科学”,至少也是可以允许的,哪里会弄得“许多专家学者”毁了学术名誉,以致“怕带上帽子”而不敢谈风水。现在还是给专家学者“戴帽子”的时候吗?如果堂堂正正地谈风水,为什么要怕带帽子?谁能给谁带帽子?专家学者的学术名誉这么脆弱吗?这位院长教授虽然没有给批评风水的人戴帽子,却向他们抡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棍子,这岂不是有点儿“那个”吗?风水术是既可以宣传也允许批判的,但最好学会讲理,一不要又大又空故作高深卖弄话头而离题万里,二不要气急败坏随意打棍子,三呢,就是要好好了解一下当前关于风水术争论的真实情况,自己也多少看几本风水原典,调查一下风水术的实践效果。
《中国国家地理》(2006.1)杂志的以后六个部分中的五个,是介绍风水术的实例的。有城市、村落、园林、皇陵等等,另一个是杂志的编辑访问北京大学某研究院院长的记录。
介绍实例,本来倒是认清风水术本质及其实践的一个好方法。但是,很可惜,读者看到的是极皮毛的泛谈,而且是以风水术数最肤浅的几句流行话来往这些各不相同的实例上套,什么朝向、水口、轴线之类,不知道这些作者有没有真正深入了解过风水的“经典”著作,有没有真正知道那些实例的风水当初是怎样“批”的。有的人甚至连起码的风水常识都弄不清楚,例如说案山就是水口山,把文峰塔造在案山上之类。至于那些实例的所谓风水之好,又有什么实际结果呢?除了风景“优美”之外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们始终十分小心地避免说到“吉凶祸福”这个风水术真正追求的目标。没有了目标,所以只好把“风水”等同于“风景”了。但是,所有的风水术的“经典著作”都不谈风景,如果花功夫到各地搜集一些风水术士给城市乡村阴阳宅批的风水“箝语”来看,也不见有谈风景的。那么,风景美好之类的话,岂不是当今的风水术支持者们强加给风水术的?一位主笔引了《大明一统志》里的话,说天寿山的“形胜”“实国家亿万年永安之地。”这位作者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忘记回避“吉凶祸福”,但那个皇朝并没有绵续“亿万年”,而且以末代皇帝上吊这样的惨剧结束。这位主笔还说那个陵寝的风水“气势完美,尊贵无比”,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这位主笔又引了一段所谓“南宋著名理学大师朱熹”的话,说:“骥都正天地间好个大风水!山脉从云中发来,南面黄河环绕,泰山耸左为龙,华山耸右为虎。嵩山为前案,淮南诸山为第二重案,江南五岭诸山为第三重案。古今建都之地,皆莫过于骥都。”坊间风水书多有冒名朱熹著的,如“经典”之一的《雪心赋》。这一段话,可疑之处不少:第一,怎么可以断定“骥都”就是冀都?主笔用了“当然”、“暗指”这样的措辞确认骥都便是北京,或许不错,但不能确证。第二,朱熹生活的时期,北京是金国的中都,金国给南宋皇朝以极大的威胁,相争如水火,朱熹会这样称赞中都的风水吗?而且把江南五岭诸山,都当做金国中都的案山,可能吗?第三,南宋时候,中国根本没有略略可以说得上准确的地图,以泰山为北京之东便不大可行,而与西边的华山相对应更加勉强。这样的风水论述有什么意义?何况如果以堪舆术的经典公式来说,这两座山对应,便是“白虎压青龙”,风水差极了。
其实,所谓的朱熹这段话,是真也罢,是假也罢,都没有意义。只消问一个问题:“天地间好个大风水”对金国有什么好处?对皇家有什么好处?如果有,怎样证明这些好处?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定鼎”南京,中国国运一步步衰落,受尽欺凌,当时首都不都在北京吗?迁都“龙盘虎踞”的南京之后,不还有十几年的日寇侵略吗?1949年重新建都北京,国家复兴,蒸蒸日上,首都不还是哪个签订几个不平等条约时代的北京吗?国运盛衰,和首都的“风水”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还是照诸位教授学者的办法,把风水简化为风景,那泰山、华山、淮南和江南诸山,和北京的风景有什么关系呢?
一位教授在推荐某个村子的好风水时说:不讲它的风水,就不能解释,为什么几千个村落的风景都不如这个村子好。这个提问太有趣了,因为风水术在中国流行得很普遍,年头又长,所以几乎村村都讲风水,那些风景不好的村子,也大多是有风水讲究的,所以,问题的提法应该反过来,几千个村子个个都讲风水,为什么风景并不如这个村子的好。
还有一位先生写的讲解深圳市风水的文章不可不看,这里只选一段以见一般:“这是个实际发生的事:原市府大楼后有一泓水塘,门前又是一条大路直冲而来,形成了后无靠山,根基不稳,‘水射门庭’的局势。‘开荒牛’城市雕塑又困于大院之中,据说此前几任主要市领导的结局都不尽如人意与此有关。后来他们把水塘填了,改造成一座假山,把直冲大门的来路分为两岔,东进西出,把开荒牛移至院外,局面就顺畅多了。”21世纪在一份由中国科学院为主管单位的杂志上看到这样的文字,谁能不“浮想联翩”。
这一份《中国国家地理》杂志“风水专辑”里最重头的文章是一篇访谈记录,题目叫“谁来保佑我们的家园”副标题是“风水复活的背后”。访问者是杂志的编辑,被访者是北京大学的一位研究院院长。这是篇很有趣的文章,访问者的每一个提问都带着强烈的倾向性和诱导性,例如:“尽管科学发展了,但人类所面临的自然灾害反而更可怕、更危险了。那科学的力量何在?现代世界越来越证明科学技术不是万能的。有了科学技术,我们还缺什么?”“在印度洋海啸灾难中,一个文明时代的‘天堂’瞬间成了废墟,并夺走了近30万人的生命。相比之下,偏远岛屿上孑遗的史前部落却能在大难中安然无恙。是因为他们对可能到来的灾难更加敏感?”“风水如果是一种前科学,它是如何保障古代人的安全和健康的?中国传统风水说的产生与灾害经验的积累有必然联系吗?”“其实要增强城市对自然灾害的抵御能力和免疫力,妙方不在于用现代高科技来武装自己,而在于充分发挥自然系统的生态服务功能,让自然做功,这是否也是人们重拾风水之道的原因?”如此等等,提问者的思路和这本专辑的“卷首语”是一样的,虽然还没有兴奋到提倡巫魅的地步。
更有趣的是院长教授的应对。他对风水术只提出了一个“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模式,但这个模式被经典性的风水著作称为“最贵地”,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并不是千千万万普遍的形局。但他连泰坦尼克号沉没,汽车拥堵,自行车安全都提到他对风水问题的讨论中去。在这篇冗长的访谈记录中,真能稍稍和风水址上一点关系的话,大致是以下这段:“《易经》的六十四卦就有专门的卦和大量的爻辞来卜算和应对洪水、泥石流、地震等自然灾害,反映了华夏先民试图通过巫与神,来预知灾难的来临,获得人地关系的和谐。基于以无数生命为代价的灾难经验,对大地山川进行吉凶占断,进行趋吉避凶、逢凶化吉的操作,成为中国五千年来人地关系悲壮之歌的主旋律。”不管这个“五千年来的主旋律”是不是“悲壮”,当前的问题是这本“专辑”首先应该弄清楚:两千年来的风水术的吉凶判断是有利于人类发展的科学探索,还是阻碍人类发展的巫术迷信。当前社会上争论的不正是这个话题吗?这本“专辑”的第一部分其实也是围绕着这个问题的,不过,那里有两个人的意见很有意思,一个人说:“区分风水中科学、神秘与迷信的成分是没有意义的。”另一位说:“用当代科学去肯定或批判风水是荒唐的,因为那根本就是前科学时代的产物。”后一位就是这位某研究院的院长教授。几年前,学院派风水大师们给风水术戴上“科学”的桂冠,甚至把桂冠摞了好几层,直至把最新最尖的科学都给戴了上去,现在,却不敢和科学照面交手了。但是,这科学和迷信问题还是非弄清不可的,风水术毕竟不是元宵闹龙灯、中秋吃月饼之类的民俗。
这位院长教授又说:“于是麦克哈格呼吁:‘人们要听景观规划师的建议,因为他告诉你在什么地方可以居住,在什么地方不宜居住。’这正是景观设计学和区域生态规划的真正含义,也是实现‘风水’之济世救民理想的现代途径。”“济世救民”,这是当代人献给风水巫魅最高贵的赞誉了,而院长主持的景观设计学和区域生态规划,正是要在现代继承和延续风水术的理想。
所以,那位访谈的编辑赞誉院长“不仅富有远见,而且统观全局”,在交谈中“得知济世救民是传统风水之所以出现的初衷。如今,这种美好愿望正被现代景观设计和生态规划所延续。”院长说:“这也正是我们这一代人所肩负的重大使命。”风水是个什么东西还没有弄清楚,院长教授就匆匆忙忙要荐身于延续风水术了!
正当《中国国家地理》“风水专辑”上市热销的日子,某电视台又趁热打铁,给风水术一个长长的时间,由一位北京大学教授和一位清华大学教授一唱一和合演了一幕大事鼓吹风水巫术的节目。这个节目很好,让电视观众及时见识了风水术和风水术士的真正面貌。
那位北大教授讲了两个风水术灵异的实例,一个例子是讲“北大”的风水,讲那条从北大西门起,过水渠,经老办公楼,直到东端的博雅塔和大烟囱的轴线。他说,这条轴线,在门口引进了玉泉山、军都山直到太行山的什么“气”,气脉旺,很好,所以北大出了人材。可惜东头的大烟囱不好,如果拆掉大烟囱,北大还会出更多的顶尖人材。可是,教授竟疏忽大意,忘记他所说的那个建筑群和那条轴线,原属燕京大学,北大是1952年教改之后才搬过来的,而燕京大学虽然办得很出色,但从1929年这个校园建成之后只有二十几年,便早早夭折了。这个建筑群和这条轴线尽管受到了太行山的脉气,并没有能保住燕京大学长期存在下去。而北大成为名校,基础是在沙滩红楼时期打下的。不知这位教授对沙滩红楼的风水有什么高见。
他讲的另一个实例是关于建筑物的小风水的。他应邀去给北京的一幢房子看风水,他掏出鲁班尺量了量大门洞的宽度,尺上所标正好是“当官”、“多病”和“大凶”的刻度。他一问主人,原来这正是林彪的府邸,神了,三个判语完全契合房主人的一生。他又给另一幢房子的门洞量了一量,鲁班尺上显出的什么什么,好像有一条是“逢凶化吉有后福”之类,一问,这房子的原住户是傅作义,他的一生又准确地被尺子量出来了。这位教授感叹又感叹,对(小)风水的神异敬佩不止。
那位清华大学教授则惊服北京故宫的风水,设想皇上坐在龙座上,从洞开的皇宫九门望出去,视线可以直达南海,那个居天下之中的无上的尊贵感觉,是如何如何的如何。北大教授讲完鲁班尺的神话之后,清华教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钢卷尺来,把手一扬,说,这就是鲁班尺,并且赞扬了一番它的神异。可是他没有拉出尺条来。其实,如果拉出尺条来,很可能会非常狼狈,因为,鲁班尺虽然有好几种,恐怕都不会在同一个刻度上有三种命运判定。
绕了多少弯子,这位北京大学的教授终于非常实在、非常生动、非常有说服力地向人们证明了所谓风水,就是以自然界中的山川或人为的建筑物的相互关系来悬测人的吉凶祸福的巫术,《辞海》、《辞源》和《现代风语词典》对“风水”的解释一点都没有错。风水术千年以来的原始典籍、流派、代表人物和几乎无所不在的实践,都是这样的。这位北京大学教授对风水术的理解也非常正确,应该感谢他在电视节目里终于拆穿了风水术的真相。虽然他是作为风水术的坚定信仰者和宣扬者的身份走上屏幕的。这之前,在中国科学院主管的《中国国家地理》的“风水专辑”上他也是个坚定的风水术信奉者。这位北京大学的教授还是个有点儿名气的风水术士,东奔西忙地给大佬们去看风水,包括外国人的什么公司。这是个大有益于腰包的“第二职业”,但看他年龄也不小了,够辛苦的。
许多年来关于风水术究竟是什么东西的争论,终于由它的信奉者、鼓吹者和实践者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最后还要再赘上几句话:因为祖坟的风水引起亲兄弟反目成仇,本村邻居因住宅朝向、高低、形状等互斗风水,因为争村子的风水导致两个村甚至几个村结成几百年的仇恨而至于械斗,这样的事太多了。风水有可能弄得人与人斗争得死去活来,要靠风水术来取得“天人合一”或者“天地—人—神”和谐的梦,别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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